多年不见的同学再聚,握手寒暄时总有人会对你来一句:这么多年了,你一点都没变!你也会笑着拍他肩膀回应:你也没变啊,和从前一样!其实大家都明白,彼此都变了,只是变了多少唯有自己心里清楚。之所以要互相说没变,是不想顷刻间竖起一道隔阂的厚墙。但人总是无法回到过去的。
我邻居的孩子从美国回来之后,变得又黑又瘦,以前的长发变成了板寸,学会了抽烟,一天两包不够。他就读于麻省一所学校,也不知道谁传成了麻省理工,偶尔有高中生以崇拜大神的目光盯着他问:哥哥你是MIT毕业的?他缓缓吐出一口烟,点点头。
“跟他们解释费劲。”他对我说。“你玩的东西他们不会,你感兴趣的东西他们不懂。所以就没法交流了。别说是亲戚朋友,就算是父母,也只能了解你很少一部分。不是不想,是不可能,时代不同,环境不同了。自从我爸加了我人人网之后,我就停止更新了,想分享的东西也不再分享了。——我不想打破在他们心目中的样子,虽然那只是一个影像。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影像和真实的我有多远,他们会吓着。你没法让他们理解你,他们不玩dota,不用安卓,不追美剧,不上微博。他们看新闻联播和中央八套的抗战剧。所以,你不可能跟他们讲那些让你兴奋激动的东西,也许最好的交流方式,就是你安静地坐那儿听他们唠他们想唠的,同时要忍住别老打哈欠。”
去美国时是他女友送他上飞机的,老家离北京太远,父母没去。双方都见过家长了,打算回国就结婚,后来和女友分手了,什么时候分的不知道,回国后父母催结婚才知道分好久了。他回国后在北京工作,一个人住两室一厅的公寓,老家的亲戚来北京办事,想来看他特地背了几十斤的土特产去挤火车。亲戚计划着在他家住上两天,和他好好聊聊再一起逛逛北京。他在宾馆给亲戚订了房,亲戚住了一晚上宾馆第二天一早就回家了。那些特产他根本不喜欢吃,一直堆在墙角,时间长坏掉扔垃圾箱了。
他曾经是朋友圈里最活跃的,大一大二的寒暑假很容易就碰上饭局档期的冲突:高中同学聚,初中同学聚,家属院的同龄人聚,亲戚朋友的孩子们聚。那时他经常一顿饭喝几杯酒就提前告辞跑去另一个饭局,后来却对聚会完全不热衷了。“朋友聚不起来了,大家都懒得组织。关系好的就私下见面了,对着一大桌子人,除了吃饭喝酒没什么好聊。越来越不喜欢大圈子聚,那么多人,你也不好八卦谁,再说现在也没什么八卦了,大家都结婚生孩子了。”他说,“不过,KTV倒是个好去处,不管你和谁一起,大家各自唱各自的。别人懂不懂不要紧,自己能唱出来就好,图一个释放。”
人的变化总在不经意间,在别人还未曾留意的时候,甚至连自己都还未来得及察觉的时候,过去的那个自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若干年后的某个时刻,你可能突然惊讶自己为何变成了这样子,然后回忆过往追根溯源,才发现变化也许是从起初一个不经意的选择开始就已默默注定的,毫无朕兆却又不可动摇。然后,你就和周围人渐行渐远,像一颗蒲公英被风吹上天空,打个转儿,就告别了原来栖居的地方。大风起于青萍之末,就是这样。
同在北京,我和他去看了电影《一九四二》。我看完心情很沉重,而他刚出影院就点着烟讲起了荤段子。我问:“对电影无感吗?”他说:“电影只是电影。”我说:“算纪实吧,还是讲我们河南。有人说,不理解河南就不足以理解中国,不理解河南的灾难就不足以理解河南。”他笑笑:“言重了。1942的河南已不再是今天的河南,今天的河南也只是中国很边缘的一小part。人类对于历史,其实是没有记忆的。那些灾难,只要不发生在我们身上,就算是发生在我们爷爷奶奶的身上,我们都不会有感觉。——你觉得沉重是吧?睡一觉,看沉重的感觉会不会停留到明天早上。”我沉默。许久无话之后,他突然一下摁灭烟:“其实我挺羡慕你。”他没有看我,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对着长安街的车水马龙。
我在沉默中想起了小时候去他家看西游记,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那一集,演到唐僧要赶走孙悟空,他那一张哭得稀里哗啦的脸。那时他已经十多岁了,西游记也看过了无数遍,还是会哭成一个泪人,一群小孩都笑他。不意若干年之后,竟变成了一个泪点奇高的人。
他的那句话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好几天:人类对于历史,其实是没有记忆的。
换句话讲,一个人对于过去,其实也是可以没有记忆的。更明白地说,那些蒲公英般漂着的人,一定要对过去没有记忆才好,如此才可以无牵无挂地远飞。也许是一个人记性太好就难以前行。就像电影里,那些忘不掉过去的人都死了,而记不起过去的人却活了下来,还活到了90多岁。
如他所说,第二天一大早,我果然忘了《一九四二》在讲什么。(文/王路)
留言评论(旧系统):